沙特遇经济危机:陷入动荡还是步入改革深水区

8小时前

来源:澎湃新闻

52岁的沙特建材商人阿卜杜拉赫曼最近忧心忡忡。

近日,沙特政府发出一纸财政紧缩新政:6月1日起,沙特所有政府公职人员和军人的津贴暂停发放;7月1日起,增值税税率将从原本的5%提高至15%。

疫情让全球贸易步入寒冬,阿卜杜拉赫曼这样的私营业主是受影响最大的群体。就在各国政府陆续采取刺激和补助方案来挽救经济的同时,一向被认为“富得流油”的海湾石油大国沙特却突然宣布紧缩政策,这让长期习惯于高福利生活的沙特普通民众叫苦不迭。

沙特大举实施“2030愿景”经济、社会全面改革计划四年,成果有限,改革阵痛却已显现。一场新冠肺炎大流行让原本就处于低位的油价跌至新低,与油价挂钩的“食利型”沙特经济再次遭遇危机。雄心勃勃的“改革家”、王国未来的“掌舵人”穆罕默德王储,能否借此危机推动沙特改革步入“深水区”?

穷人的生活变得更糟

5月11日,沙特财政大臣穆罕默德·贾丹发布声明称,疫情冲击全球石油市场造成的油价下跌让沙特的石油财政收入锐减,国内外的种种封锁政策对非石油部门的经济增长带来负面影响。为减轻经济危机带来的后续影响,政府决定实施紧缩政策。除了增税和取消部分人的补助外,政府还会取消或推迟本财年对一些重大项目的拨款。

“我们真的担心……最终痛苦还是由普通消费者承担,中产阶级和底层民众的损失巨大。”阿卜杜拉赫曼说道。10%的税率增长可能不会显著影响富人的生活,只会让穷人的生活变得更糟。

对习惯于高福利的沙特人来说,增值税其实是件新鲜事。为了抵消国际油价长期低位带来的财政影响,沙特政府从2018年起才开始征收5%的增值税,而在此之前这个石油王国一直被认为是“免税天堂”。

即使是疫情期间,沙特政府也在以一种“羡煞旁人”的程度为本国公民提供着福利。在埃及读书的沙特大学生拉哈芙告诉记者,海外沙特公民归国和隔离的费用由政府全额支付,隔离期间的住宿标准是“五星级酒店”,政府还会为私营部门的工作者支付60%的工资。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慷慨的政府一夜之间就“变了脸”。

“补贴真的对我们很重要。”拉哈芙对记者表示,“我没有工作,400里亚尔(约合757元人民币)的政府补助基本上是我的生活费来源。”在5月11日看到政府取消补贴的消息,她还特意致电政府相关部门求证,所幸结果是自己的补贴不会受影响,6月1日起取消补贴的政策只针对政府公职人员和军人。

沙特民众享有的补助名目繁多,学生、退休人员和贫困人口均享有政府特殊补助,全国半数人口拥有“公民账户”,每人可获得最高约250美元的补助。就在2018年宣布征收增值税后不久,为缓解物价上涨的压力,政府还为文职公务人员和一线军人等特定人群提供了一笔额外津贴。

拉哈芙家的收入在沙特已经算是中产水平,即便如此,补助依然是这个家庭不可或缺的经济来源之一。她父亲曾经在国有的沙特航空公司工作了25年,几年前提前退休后靠退休金和补助金生活,母亲则从事医疗教学器材贸易,疫情期间学校已全部关停,她的生意也停了,只有领取政府补助。

这个看似富裕的石油之邦的百姓,生活并不如想象中如意。事实上,自上世纪80年代末,凭借高油价、高收入和高福利维持的沙特经济增长已经开始陷入停滞。据半岛电视台2019年的报道,沙特20%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下,大学毕业生和适龄劳动力的失业率常年居高不下。首都利雅得南部穷人聚集的贫民窟,距离豪华购物中心之有几公里之遥。

“许多沙特人都很愤怒,要知道,他们的生活不比从前了。”在沙特工作的黎巴嫩人乌萨迈对记者表示,“太多的沙特人无法养家糊口,(疫情期间)工资低,现在又加了很多税,人们开始在社交网站上宣泄不满。”

《纽约时报》报道称,在沙特社交媒体上,一些愤怒的民众对国库资金的流向发出质疑——为什么对民众实施紧缩政策的同时,政府控制的沙特主权财富基金还要以3.7亿美元的价格收购英超足球队纽卡斯尔联队?

钱都去哪儿了?

即使没有新冠疫情的大流行,沙特的经济状况也不容乐观。世界银行的数据显示,2019年底,沙特的外债总额超过1830亿美元,高于2018年底的1510亿美元。据总部位于伦敦的“中东之眼”报道,过去五年内,沙特的外债规模上涨了1500%,而现金储备则减少了2330亿美元。

五年来财政数字的变化伴随着这个石油王国的改革动向。穆罕默德王储掌权以来,力图通过发展私营部门和缩减公共部门规模来实现经济多样化。这些措施不仅包括鼓励女性就业、打造文化和娱乐新兴产业,还包括推动估值2万亿美元的“巨无霸”沙特阿美石油公司上市。

“经济上的改革是要烧钱的。” 北京外国语大学海湾阿拉伯国家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王诚对记者表示,“为了摆脱对油气依赖的经济多元化改革,恰恰最需要油气出口的收入来反哺。”

近年来的油价低迷并未阻挡王储投资的步伐。沙特政府控制的主权财富基金在“2030愿景”计划中成为了推动经济多元化发展的引擎,其资本版图遍及世界,投资对象包括特斯拉、优步等国际知名企业,此外还与软银合作建立了1000亿美元的软银愿景基金。为了让沙特的旅游业和娱乐业走向国际,沙特主权财富基金还在本土投资了红海项目、NEOM超级新城等大型项目。诸如收购外国足球队这种看似“花哨”的投资,也是“2030愿景”计划的一部分。

“被沙特政府寄予厚望的主权投资基金近来在国际上投资规模很大,投资组合的转型也才刚开始,难言成功或失败。”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副研究员邹志强评价道,阿美公司的上市计划也仍未实现,更没有达到扩充资本的预期效果。

另一方面,意图争夺地区影响力的沙特近几年的军费开支也大为增加。2015年沙特外债开始显著增长,而这一年恰恰是沙特开始介入也门内战的时刻。

“沙特的预算和支出很大一部分都用于军费和内部维稳,这一部分也降不下来。”王诚指出。根据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的数据,沙特2018年的军费开支约为675.5亿美元,占到了政府总开支的25%。去年底,在沙特与阿联酋的妥协下,也门和平进程出现转机,背后有美国国会对沙特施压的因素,但财政方面的动机也不容忽视。

邹志强也认为,近年来是沙特内政外交变化剧烈和挑战急剧增大的时期,对内稳固政治地位、对外进行也门战争和地区争夺均消耗不菲,政治稳定与国家安全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比改革转型更为紧迫和优先的诉求和议程,也分散了有效的财政和政治资源。

《纽约时报》援引美国企业研究所海湾经济分析师凯伦·杨的分析称,按照目前的油价和政府支出水平,沙特国库的资金将在未来三至五年内消耗殆尽,而这会让沙特政府承担更大的外债规模。

改革步入“深水区”?

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让脆弱的沙特经济雪上加霜。由于前几年刚刚有些许起色的娱乐业、旅游业等行业受到重创,好不容易有了就业机会的女性劳动力一时间也只能闲在家里,补助更加成了必须。

但沙特专家认为,沙特庞大的公共部门将为大多数劳动力提供稳定、高薪的工作,这一定程度减轻了税收的影响。而由于疫情,“这一年大部分人可能都花不了很多钱。”

外部声音则更多认为紧缩政策适得其反。“提高增值税对促进消费和投资是很大的打击,特别是会增强与沙特竞争的迪拜乃至整个阿联酋对于外资的虹吸效应,而让沙特失去吸引力。”王诚对澎湃新闻表示。

《纽约时报》则指出,疫情期间沙特政府未能帮助企业和消费者刺激经济,而是将紧缩政策的重担压在了最没有能力承受经济压力的人身上。更重要的是,“阿拉伯之春”仍未远去,“抗议”这个词对沙特民众来说耳熟能详,愤怒的沙特人或许也会效仿周边国家的民众采取激进措施“捍卫自己的利益”。

石油红利带来的公共福利被认为是沙特阿拉伯社会特殊的社会契约。如今,高福利在王储推行的改革措施下被大力削弱,若失去政府补贴又不见改革成效,民众对王储的期望值或将降低,王储依靠大力反腐、推行改革而积攒的政治资本势必大打折扣。

“短期内沙特财政压力会急剧增大,迫使沙特采取多种开源节流举措,压缩了其内外政策空间,但还不至于颠覆沙特现有的统治秩序和政治稳定。”邹志强认为,“总体上来看,沙特的债务仍是可控的,沙特政府掌握有众多优良资产,不至于发生债务危机。”

“已经有不少民众不满了。估计政府(政策)会有反复,有可能会以其他形式做些补偿。”王诚表示,参照前些年的财政改革,为平息民怨、缓解社会压力,沙特政府可能再次走三步退两步。“小萨勒曼(穆罕默德王储)一般都是扮演‘恶人’,削减支出和福利,老萨勒曼(国王)之后出来扮‘好人’,发福利。”

即便如此,增加非石油部门收入、推动经济私有化、削减福利等依然是沙特经济改革绕不开的问题。10%的税收增长未必能打开局面,却事关沙特领导人的改革决心。

“沙特政府的改革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前些年只在社会改革的浅水区晃荡,迟迟不愿走进深水区。”王诚说道。

邹志强也强调,疫情之下前所未有的财政压力更加凸显了沙特经济结构性改革的必要性,这也考验着沙特政府能否坚持推进改革和实现多元化转型的正确方向。

不过,喜欢“唱黑脸”的王储在许多年轻人当中似乎还是受到欢迎。毕竟,是王储大刀阔斧的改革,让这个以保守著称的王国一夜之间拥有了赛车、电影院、说唱明星,还有男女能共处的咖啡厅——这是“新兴人类”的父辈们难以想象的。

“他们是从王储自由化改革中受益最大的人。”英国广播公司分析指出,“他们才是王储的基本盘”。一方面, 34岁的王储建立的“沙特第一”新民族主义叙事让年轻人倍感自信。另一方面,他们普遍乐观也是因为相信这位王储会为沙特经济带来“金色的未来”。

确实,虽然有抱怨,但拉哈芙其实也对政府的举措表示理解,“疫情确实影响太大了,我们应该(替国家)分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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